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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看,这个女人叫梦露”

李冰草 陀螺电影 2023-03-16




被生父抛弃,

被母亲虐待,

被送到了寄养家庭和孤儿院,

被制片厂老板性侵,

被经纪人强迫接受高强度工作和肤浅的角色,

被好莱坞八卦专栏作家窥探私生活,被摄影师和艺术家剥削肉体,

被情人贩卖隐私,

被占有欲极强的丈夫家暴,

被剧作家丈夫当成创作素材,

被肯尼迪总统当作性爱玩具

……



《金发梦露》(BLONDE)海报



好了,一个“三分钟了解梦露一生”的爆款短视频脚本就这么写好了。


这就是网飞限制级新片《金发梦露》的剧情。


上线以来,无论是给出好评还是差评,任何人都无法否认,《金发梦露》并没有带来很舒适的观影感受。虽然《金发梦露》实际上改编自虚构小说,但无法避免它给观众留下“传记片”的深刻印象。影片以叙事贯穿梦露的一生,长达三个小时的剧情里,能看见经典的“梦露时刻”,比如拍摄《七年之痒》时梦露裙子掀起的镜头。



是的,《金发梦露》还原了很多经典的“梦露时刻”



与此同时,各种残忍故事集结在这段“虚构”的梦露人生中,多数内容均源自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这本围绕梦露创作的虚构小说《浮生如梦》(原小说与电影英文同名,均名为“BLONDE“,意为”金发美女“,《浮生如梦》为中译本书名)。


在长达十年的项目筹备过程中,为了创造自己相信的梦露版本,导演安德鲁·多米尼克遵照了一部分关于梦露的真相,挪用了一部分作者在原书里虚构的情节,又延伸出一部分个人想象。最后,电影版《金发梦露》的主题明显并置了两个极端,即一个被抛弃的女孩成为了世界上最受欢迎的女人,莫大的幸运碰撞好莱坞式悲剧,最后走向毁灭。


从“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到拳王迈克·泰森,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写过很多从贫穷底层跃升到巨星的人,当然,还有“诺玛·简·贝克”——梦露的原名。



作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和她的小说《BLONDE》

事实上,所有围绕梦露展开的作品都与叙述者更加亲近,所谓的“梦露的真实生活”取决于盛装故事的容器的形状。欧茨在小说序言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她精简了梦露的人生,游走在虚构与事实之间,在探索梦露人生重大事件的同时,也没放过她的“风流韵事”。



在看到梦露16岁的照片之后,欧茨意识到真实的“诺玛·简·贝克”和与自己相同阶级的女同学没什么区别,除了穿着打扮,最大的共同点是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梦露的成名之路是不能和伊丽莎白·泰勒等其他家境优越的好莱坞女星相较的,她没有任何来自家庭和背景的庇护,在她的处境里,“被剥削”和“衔住橄榄枝”是一回事。诺玛·简·贝克是流浪儿,她渴望稳定的家庭、良好的教育、浪漫爱情、金钱,以及一个“父亲”,后来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或多或少曾允诺这些因素;玛丽莲·梦露是好莱坞制片厂的创造物,一个可用来消费的白人形象,诺玛·简·贝克是等待被拯救的对象,而梦露是被渴望的对象。


起初,作家欧茨的想法是讲述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女星,但在看过梦露电影作品之后,她正视了梦露的智慧以及她成为演员的决心,并发现她在短暂的职业生涯里与二十世纪中期美国文化深度交织。


梦露曾在多个孤儿院和寄养家庭里生活过,但欧茨着重挑取一例进行加工,类似的提炼技法同样用在了梦露的几次流产和堕胎。自始至终,欧茨从未使用那些梦露生活中的男人的真实姓名:梦露的三位丈夫,詹姆斯·多尔蒂、乔·迪马吉奥和阿瑟·米勒,分别被称为“巴基·格雷泽(Bucky Glazer)、前运动员和剧作家”,而演员和制片厂里的人通常只用一个字母,比如性侵梦露的达瑞尔·F·扎努克是“Z”,托尼·柯蒂斯是“C”,比利·怀尔德是“W”。



现实中的梦露和搭档演员托尼·柯蒂斯

这是化妆师Allan Whitey Snyder和梦露在《飞瀑怒潮》(1953)片场,他在《金发梦露》中被保留了真名,他是创造整个梦露外在形象的化妆师,因为“Whitey”(可指代白人)本就具有讽刺意味。



梦露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导演却极力塑造梦露生父的“神秘感”。有人曾采集梦露的头发和吉福德曾孙的唾液样本,通过DNA测试得出结论,查尔斯·斯坦雷·吉福德(Charles Stanley Gifford)是梦露失散多年的父亲。


其实在《金发梦露》原著里,梦露说的“Daddy”比电影里还要多很多——说到底,是作者欧茨的锅。其实在纪录片《玛丽莲·梦露之谜:首次现世的录音》里,有一段梦露的录音,表明梦露并不是喜欢叫男人“Daddy”,而是她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权力只掌握在‘Daddy’手里的体制”里。


纪录片《玛丽莲·梦露之谜:首次现世的录音》


电影中,德·阿玛斯饰演的梦露称呼身边男性为“Daddy”的频率令人错愕



梦露对生父,根本没那么痴迷!


导演并没有让《金发梦露》体现这个重要的事实,反倒以童年创伤和“假信件”等剧情让观众误解——梦露被无法抑制的恋父情结伤害。


母亲精神崩溃后,梦露被安置在各种孤儿院和寄养家庭,这是事实,但被母亲按进浴缸和公寓被烧毁这种剧情是虚构的。不过,根据基斯·巴德曼的传记《最后几年的玛丽莲·梦露》,梦露的丈夫阿瑟·米勒声称梦露的母亲在三个不同的场合试图杀死自己的女儿。



《金发梦露》中表现母亲试图杀死梦露的片段



比起原著,《金发梦露》用了更少的篇幅来描述“诺玛”成为“梦露”之前的寄养家庭生活,更没有提及她16岁时与詹姆斯·多尔蒂(James Dougherty)的第一次婚姻。


其实电影版《金发梦露》忽略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即梦露名字的由来。


梦露的出生证明上写着她的全名诺玛·简·莫滕森(Norma Jeane Mortenson),受洗后名字变成诺玛·简·贝克——而与詹姆斯·多尔蒂结婚后,姓氏改为多尔蒂。后来这个男人在1976年的采访中声称,如果他没有在二战时加入海军陆战队,梦露今天仍然会是“多尔蒂夫人”。



1942年,詹姆斯·多尔蒂和诺玛(即后来的梦露)结婚;


1946年,在与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签约的同一年,她提出离婚。



另外,片中梦露与小查理·卓别林和小爱德华·G·罗宾逊的“三人关系”其实是欧茨虚构的。


小查理·卓别林在1960年的自传中提到自己与梦露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但并没有证据表明梦露与其他两人的恋情有重叠,更别提猎奇的三人行。不过根据小查理·卓别林密友Arthur James的说法,他们相识于1947年,三人都有抑郁症,但另外两人的自杀倾向比梦露更严重。


另一个便于抒情却不符合现实的情节,是将小查理·卓别林的死亡改写到梦露死亡之前,并借用他的死亡在剧情逻辑上将梦露推向精神崩溃,以此解释她最终的死亡,多米尼克顺延了这一处,而事实上小查理·卓别林是在梦露死后6年才去世的。




《金发梦露》中梦露与小查理·卓别林和小爱德华·G·罗宾逊的一段“香艳三人行”实际上为作家虚构,并无历史证据。

真实的小查理·卓别林和父亲。



至于梦露的意外怀孕,Arthur James说这件事发生在1947年的冬天,但其实也没有确切证据,梦露是否在此期间怀孕和堕胎过,只有主观推测。


《金发梦露》推断梦露是担心母亲的精神疾病会遗传而选择堕胎,这并不准确,即便梦露选择了堕胎,也不一定是出于这个原因——在当时的好莱坞,女明星怀孕被认为是损害公司利润的行为,因此电影公司在合同中引入了“道德条款”,剥夺她们对身体的掌控权。


从堕胎到后面的流产,导演多米尼克用会说话的胎儿与梦露交谈,胎儿对梦露说“这次你不会伤害我了吧?”——请注意,这是一个成型的CGI胎儿,ta的出现意味着梦露深深陷入失去孩子的痛苦当中,可是即便为了表达梦露想生孩子,也不必以这样的方式,电影史里已有太多用并不存在的孩子谴责没能成为母亲的女人的桥段了。



《金发梦露》中堕胎、流产的片段;胎儿对梦露说“这次你不会(像上次那样)伤害我了吧?”




《金发梦露》比较尊重现实的,是对梦露与第二任丈夫短暂婚姻的呈现。


棒球明星乔·迪马乔(Joe DiMaggio)不喜欢梦露带有性暗示的公众形象,他希望梦露停止工作,成为全职家庭主妇,《七年之痒》里的风吹起白裙的镜头是最后一根稻草,最终梦露以“精神虐待”为由提出离婚。


梦露纪录片中也透露出乔·迪马乔希望梦露安心做个家庭主妇的倾向



在描述梦露的第三段婚姻时,《金发梦露》围绕的婚姻破裂点是“孩子”。


根据斯波托的传记,梦露在与阿瑟·米勒的婚姻里有过两次流产和一次宫外孕。但梦露在海滩上跌倒并流产的剧情是虚构的。



这个坐在沙滩上一边喊着“Daddy“一边大声求助的情节相当烂俗



片中梦露与阿瑟·米勒婚姻迅速终止,再没有更多的信息量,其实他们情感破裂的时间节点与1961年拍摄《乱点鸳鸯谱》期间相吻合,身为该片编剧的米勒把梦露写成了一个爱上了年长男人的受伤女人,这与他们的现实生活相类似,米勒在拍摄期间同样移情别恋,《金发梦露》保留了梦露受伤的样子,却不正视米勒在后期对梦露的背叛和伤害,也未提及米勒的政治倾向给梦露在这段婚姻中带来的风险。


但接下来这段才是《金发梦露》里最受争议的情节,梦露被粗暴拉扯到肯尼迪总统的睡房,在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进行口交,在这一幕,梦露彻底失控。





梦露和肯尼迪兄弟的关系至今仍是人们热议的话题,谈也是消费梦露,不谈也是消费梦露。不过令人费解的地方在于,导演并没有探讨梦露的情感意向。根据梦露的好友苏珊·斯特拉斯伯格(Susan Strasberg)和传记作者斯波托的说法,梦露并未打算和肯尼迪兄弟之中的任何一个保持长期关系。


1962年5月19日,梦露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为约翰·肯尼迪总统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被认为是唯一一张有三人(梦露与肯尼迪兄弟)同时出现的照片,在这段“丑闻”中,梦露或许是受伤的,但她并不是权力的玩物。



以上这些刻意提取创伤的线索最后夯实了梦露死亡的镜头,以创伤佐证创伤,以悲剧创造悲剧。


有一种说法是,诺玛代表了梦露的人真实自我,梦露是表演的自我,而诺玛隐藏在梦露之后。或许对很多人来说,那个被遮掩的诺玛或是毁灭性的梦露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承认“诺玛就是梦露”却并不容易,其实她们从来不是一个女性身上的对立面,诺玛和梦露始终共享同一真实的人格。


将一个复杂人物身上相互矛盾的部分进行分装,这是好莱坞传记片的通病,多米尼克的确没有拍一部以写实为基准的传记片,但他也并没有因此跳出传记片思维。多米尼克想要的“梦露”,清晰而狭隘,有自我反省和方向准确的讽刺,但始终没有冲破所依赖的叙事结构。





无论是在书中还是在电影中,梦露均被描述为受害者。好吧,这是导演本人的选择。可当我们回望过往的梦露版本,会发现其他演员同样难以完成梦露形象。


从2010年项目宣布时的娜奥米·沃茨,再到杰西卡·查斯坦,十年间,两位女演员如今也无法再饰演36岁去世的梦露了,现实是残酷的。



米歇尔·威廉姆斯在《我与梦露的一周》里探索了梦露的不安,撕开的口子很小,但在老旧的传记片框架内已算是发挥到个人极致。

在1996年的《双面玛丽莲》里,艾什莉·贾德扮演整容前的梦露,米拉·索维诺扮演整容后的梦露,以梦露的外在形象拆分梦露的人生。


2001年由乔斯·肖普拉执导的CBS迷你剧《梦露传》在故事节奏上遵照了欧茨的原作,波普伊·蒙哥马利运用声音区分屏幕内外的梦露,正如欧茨在书中用不同称呼来区分不同阶段的梦露。



对于年轻的安娜·德·阿玛斯来说,饰演梦露意味着莫大的幸运,来自古巴的她带着口音教练参加了线上面试,运用现场的紧张气氛,释放出真实的恐惧、脆弱,扭转了准备不足的劣势,无疑是契合了导演对梦露的潜在设想。


关于片中最有争议的戏份,德·阿玛斯是和导演讨论过的,即是否有必要以过度露骨的方式呈现性暴力情节,最后她说服自己值得为那场“肯尼迪”冒险。德·阿玛斯后来在采访中声明自己足够信任导演和工作环境,不觉受到剥削,但也坦言自己为《金发梦露》做了永远不会为其他人做的事,她是为了梦露做的,也是为导演多米尼克做的。



为了奉献及格的表演,德·阿玛斯沉浸在高压环境,且不被导演允许表现出愤怒情绪,这似乎能帮她更快捷地触碰到梦露的绝望时刻。



德·阿玛斯意识到梦露是如此严肃对待自己的表演事业,深受鼓励她的同时,也更加无助,因为梦露在这一方面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


同样,在这部影片里,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的部分,导演都忽略了梦露作为演员的价值。



《金发梦露》并没有提到梦露在1960年凭借《热情似火》获得金球奖音乐及喜剧类最佳女演员(Golden Globe Award for Best Actress)这一成就




《金发梦露》演员工作室里这一场戏,阿瑟·米勒“深受震撼”——


但这场令他震撼的戏,根本没有演出来。





到底是梦露的表演才能难以被想象,还是导演认为演员德·阿玛斯无法胜任这场戏呢?


如果梦露与肯尼迪那场戏是值得德·阿玛斯去牺牲的,这场戏有什么理由不能存在呢?

 

此外,其实很难否认德·阿玛斯在进入角色的体验里受到了的创伤,因为即便她有意让自己与梦露保持距离,还是没有走出来。


与此同时,不适感随着影片的上线而不断加剧,德·阿玛斯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裸体可以被所有网飞用户看到,口交片段将在全球范围内传播,这与只是在影院里被看到裸体是不一样的,其心理负担很难被消化。


为了成为梦露,诺玛漂白了卷曲的红棕色头发——为了成为梦露,德·阿玛斯同样将自己的黑发染成金发。她饰演了梦露,靠近了梦露,也成了梦露的碎片。



《金发梦露》杀青后,德·阿玛斯飞往伦敦拍摄《007:无暇赴死》,在拍摄动作戏时,仍无法摆脱痛苦情绪,后来她还去过几次梦露的墓地。


 

如果可以,她大概更希望体验这样的梦露——这也是《金发梦露》忽略的梦露。

 

现实里,梦露是打破制片厂控制签约演员困局的重要人物之一,当年大明星们会签署制片厂提供的限制性协议,1954年,梦露受够了类型化的平庸角色和每周仅1500美元的薪水,尽管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试图封杀梦露,她还是取得了胜利,最终获得了更高的薪水和选择未来角色的自主权。



《金发梦露》没有告诉我们的是,1955年1月7日,玛丽莲·梦露制片公司成立。


图为1956年,梦露与摄影师兼合伙人米尔顿·格林(Milton Greene)在自己的制片公司。



除此之外,梦露总有办法从丑闻中脱身,化险为夷,当时好莱坞制片厂系统通常会虚构背景故事为自家明星掩盖丑闻,但梦露对自己的过去始终保持着诚实态度。



我们在梦露纪录片中看到,梦露不是脆弱的,很多时候她是主动的、有攻击性的,聪明利用系统的。



其实上世界五六十年代“单纯年轻女性被好莱坞利用”的叙事心态仍在今日延续,《金发梦露》坚信“梦露”是“诺玛”欲求挣脱的枷锁——拒绝承认梦露也是自己努力塑造和自主执行的公众形象。


更不可理喻的是,影片几乎码好了梦露生命中所有重要的“男性角色”,却甚少提及梦露与女性朋友和合作演员的关系,特别是女演员简·拉塞尔和她的表演教练娜塔莎·莱泰丝(Natasha Lytess)。



真实的梦露并不是《金发梦露》中“要么演戏要么和男人睡觉”的样子,她还会在不工作时去找自己的表演教练和好朋友。



虚构本身并非原罪,但任何主题都需被谨慎对待,并顾虑到观众是否能够获取足够信息去分辨真实和虚构之间的界限,但《金发梦露》做的是:把梦露推向纯粹的痛苦叙事,剥夺她在其专业领域的影响力。

 

梦露其实诞生于非常美国性的叙事,但这样的叙事不是不可改进的,有人认为《金发梦露》是冒犯了西方女权的政治正确,事实上,在好莱坞叙事传统中,《金发梦露》才是占据政治正确的那一类片子,可以说它远没有跟上西方女权发展的步伐。


至于这部影片所涉及的争议,多是源自其本身所具备的“冒犯性”,强奸、堕胎、濒死……这些都是会让女性感同身受的创伤场景,而模糊的价值观和对痛苦的无止境挖掘继而让观众感到愤怒、困惑和被侮辱。

 

或许,评判《金发梦露》是否足够“女权”,或是否足够“电影”,没有太大意义。但毫无疑问,它是一部对任何人来说,都过分残忍的影片。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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